第七章 书生
素盈得知真宁公主出宫是去公学,少少地惊疑了一下,但也没有像崔落花那般忧心忡忡。她若有所思地问:“那个塾师,依你来看,真宁是不是对他……”
崔落花怔了怔,躬身说:“臣这就为娘娘起草上表。”
素盈的心微微痛了一下,“今年重阳因为圣上卧病,也没有在宫里为平王府的人赐宴。好像他们很久没进来了……我想回去看看。”
小门里面是书院后宅,地方十分宽敞洁净,又广植花木,空气芳香令人心旷神怡。崔落花暗暗赞叹这里环境优美,与那年轻妇人进屋坐定之后,先恭维了几句。年轻妇人十分受用,很快奉上香茗款款说道:“外子正是书院塾师,夫人若有疑惑,不妨让他来为您分解。”崔落花正有意与李怀英见一见,忙道谢。
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,那道旁门又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一个年轻妇人送真宁走出来。崔落花忙隐身树后,偷偷看那妇人:她至多十八九岁,面目透着八分灵气,打扮却平常得很。
李怀英又侃侃而谈:“但公学有另外的好处。家学之内思路有限,偶尔有新念头,要被斥为不合学派传统,因此未免单调。公学学子来自五湖四海,俊才云集,竞相讨论相得益彰,眼界与想法都更为开阔,处事态度也更有生机。”
素盈柔柔地笑了笑,“暂时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吧。下一次真宁公主出宫,如果还是去那书院,你立刻让我知道。”她移步石榴花前,仔细欣赏之后剪下几枝花瓣完满或结有珠子大小石榴的,精心扎成一束命人送到玉屑宫。“今天我见到邕王世子。”她说,“有那样一个让人羡慕的孩子,想必邕王就算远离繁华的京城,也不会觉得寥落。”
崔落花眉头紧锁,沉声道:“公学子弟妄想动摇世家,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。不过他们势单力薄,从来没有得逞的机会。公主贵为皇家血脉,受到他们教唆始终不是好事……”
真宁一路脚步轻快,却不怎么彷徨,显然早已轻车熟路。崔落花难得出宫一次,也无心留意周围繁华,双眼紧盯着真宁,遥遥地跟着她来到一处幽静院落的外墙。
年轻妇人疑惑地问:“请问这位夫人有事么?”崔落花谦谦一笑:“为我家小公子而来。”年轻妇人指点道:“若是寻人,可以去西门让他们通报寻找。”她态度温和,崔落花也将表情放和缓,摇摇头说:“我家小公子一心想要入书院读书,我是代替我家夫人前来一看究竟。”
崔落花没有更多话想问,也匆匆道谢告辞,心里却对这一次会晤警觉起来。
年轻的妇人丝毫没有愠色,只是叮嘱真宁回家路上小心。真宁道了谢,看看时间不早,匆匆沿原路返回。
也许,真宁是先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的人,才会喜欢跑到外面去。素盈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换一身衣服,装作自己是另外一个人,去看世界。可惜年纪越大,顾虑越多,渐渐……“我的世界越来越小了!”她袅袅婷婷站在繁花旁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秋风撩动她颊边一缕发丝,更显得她眼神深幽、神情冷清。崔落花半晌没有回答,素盈缓缓转头望着她,从她的表情中骤然惊觉:在崔落花眼里,有个华贵装束包裹起来的纤弱落寞的人——这情景似曾相识,很久很久之前,素盈也曾这样凝望平王的七夫人白潇潇。
很快一名宫女进来报告说,真宁公主偷偷溜出寝宫。
真宁毫不迟疑地找到侧门,敲了敲门,与应门的人笑嘻嘻打过招呼就走了进去。崔落花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,又见这宅邸清静肃穆,依稀有点印象却不记得是何处,索性沿着围墙绕到正面一探究竟。
崔落花一边听一边观察,心中暗笑他毕竟年轻天真,轻轻说:“年轻人有这种信心是很好。如果说家学不及公学子弟的眼界,那为什么朝堂上世家子弟多,公学子弟少呢?”
走到大门前,她仰头一看——宏阔的大门上高挂匾额,题着“明德书院”四字,门前立着一块石碑,记明建立书院始末。与心中所想一样:这里是朝廷设立的一座公学。崔落花深深蹙眉,不知真宁公主到公学做什么。她绕着书院走了一周,见书院还有两处供杂役和访客出入的侧门。她猜真宁出入的地方与书院后宅相通,更加不明白公主与书院有何瓜葛。疑惑之中走回那旁门,在一棵老杨树后静候。
他们夫妇二人一边说着一边掩门离去。崔落花听了这些话,从藏身处走出来一声冷笑。谁知那妇人并没有走,听到动静又开了门向外一看,一眼就看见崔落花。崔落花被她发现,爽性大方地颔首致礼。
崔落花与素盈心中,都隐约觉得真宁亲近公学子弟似乎是个危险的预兆,但她们怎样也无法料到,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,竟然是她们所轻视的一介书生,将要做出连亲王、后家这些最权威的世家贵族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事。
年轻妇人仔细打量崔落花,见她气质高贵,谈吐文雅,心中不怎么戒备,大开了门道:“夫人若不嫌弃,请进来容愚妇奉一杯清茶。”这话正合崔落花心意,稍稍推辞就随她走进去。
周围极为僻静,崔落花稍微用心就听到她们的交谈。妇人很关切地问真宁:“一次又一次这样跑出来,迟早要被你家里的人知道。被你后母发现,不会为难你吗?”真宁笑嘻嘻回答:“不是说过了?我家里以前有个飞扬跋扈的姐姐,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。现在我只要装出她那种样子,大家都以为我跟她小时候一样,见了我退避三舍还来不及呢。后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我那个姐姐,看我现在也是这样子,平常根本不愿意多理我——我现在的日子清静得很。”她顿了顿又道:“再说,为了听怀英先生讲学,就算被她骂几句又能怎样?”
她深深呼吸,再仰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常态。
听到这句话,素盈的脸上才露出笑容。“事有轻重缓急,东宫里的事情要紧,千万别出了差错——至于真宁的事情,堂堂公主私出宫廷,毕竟不能视若无睹。这个还要崔秉仪再留心。”
待她走出去几十步,崔落花才不动声色地到籍禁司记名,看到自己上面那一条所记的是“丹茜宫宫女封令柔,蒙中宫恩准离宫,自卯时至午时”,出入一栏记着“卯时三刻出”。
崔落花听公主的口气中充满向往,心里越发好奇。又听公主继续说:“至今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已经令我深深折服。如果有朝一日能促膝长谈,可以死而无憾了!”真宁说着忽然察觉失言,拉起妇人的手笑道:“小女不知深浅,竟然在夫人面前这样议论尊夫,夫人可不要见怪。”
“先生的意思是,世家子弟都是仗势而入,尸位素餐,只有公学子弟才是以才授职,虽少犹精?”
大概是因为常常得逞,真宁公主并没有十分谨慎地掩饰行迹。她换了一身普通衣装,拿着宫女印信在籍禁司记录,然后欢欢喜喜地走出宫门。
崔落花知道在宫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素盈操心,不敢再用公学子弟的事情烦她。
素盈却在转瞬间改了主意,阻拦道:“不急。”说罢苦涩地抿嘴笑道:“兰陵郡王那事的余波还没平息,不要多事了——什么都不做,没人会责备我无所作为,甚至会因为我循规蹈矩送个尊号。”她垂首又道:“但皇后绝不能让君王为她脱离常规,那是皇后致命的错——先生教过我的。”
崔落花也是世家出身,听了他的话很是称心,连连点头。
李怀英变了脸色,他的夫人忙上前圆场:“哪里有这么严重呀。怀英,时候不早,你是不是该去前面看看了?”
这声音柔和悦耳,崔落花不禁探头看了看,见他的背影十分挺拔,又见年轻妇人与他神态亲密,寻思这就是真宁所说的“怀英先生”。然而令真宁无比心服的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,实在出乎崔落花的意料。
“公学与世家,皇家与平民,中宫与……”素盈叹口气,“崔先生,是时局要乱了,还是这个国家一开始就有这么纷争?是不是因为我闭上了能看见的眼睛,睁着另一只眼睛寻找幻梦,所以一直不知道呢?”
素盈手里拿着一根发簪,不住地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敲,心中暗暗地想:真宁只是去偷听,就学会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……那么公学里的学生,平日都学些什么呢?诽谤朝政吗?
崔落花笑笑,也动身了。为了弄明白真宁缘何频频出宫,她已经等了好几天。
崔落花不知封令柔是何许人也,只知道此人绝不是皇后身边的高位女官。想不到区区一个卑微宫女,竟然敢窜通公主伪造皇后谕令。她将那名字记在心里,自己也紧随着真宁出宫。
李怀英笑道:“朝堂之上孰多孰少,只能说朝廷用人有偏废,怎么能说明学问的高低呢?”
崔落花所持令牌的时辰限制尚早,有意在这里多流连一会儿。恰好见一个年轻男子走到那妇人身边,侧身站立问:“走了?”
“说说东宫的动向吧。他近日就要回来,东宫里的人都准备好迎接了么?”她一转身,背影染上秋意。崔落花连忙跟上,低声说:“娘娘放心。”
他夫人笑道:“有何不妥?如果我当初不是偷学,又怎么会认识你?我看瑞儿小姐聪明颖慧,虚心向学又有教养,如果能在我们书院里觅得佳偶,也算一段佳话。”
如果这世上注定有很多事情与她无缘,那么她决心做好那少许与她相关的。
尽管只是片刻闲聊,崔落花已从李怀英口中抓住些许危险的苗头。她放下茶盏,面带忧色:“其实我们府中早为小公子请了塾师。那是颇有家学渊源的一位先生。但是不知为何,小公子不喜欢在家中用功,一定要来公学就读。李先生觉得,公学与家学,何者优,何者劣?”
崔落花不便多言,小心地问:“那么,叫做封令柔的宫女该如何处置?”
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崔秉仪想得那么长远,实在太多虑了。”素盈的眼睛轻轻从崔落花脸上扫过,将金簪插到发间,悠悠地说:“区区一介书生,能有多大能耐?”
李怀英肃容回答:“家学常常要靠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,才能成气候。单是这‘持之以恒’一样,已经令人钦佩。天下大乱的时候,学校也许难以维持,但家学却能够子承父业,将学问传承下去。这是对国家的贡献,又是一样令人仰重的。又或者家族胸襟博大,文人名士竞相投奔,学问又能互相促进,久而久之则成地方学派,对于学问的精进和沿袭,作用之大不可轻视。此三样足可标为伟绩。”
“女孩子在后院偷听授课,是不是有些不妥呢?”他的口气有些不确定。
“这正是我担心的。”怀英先生叹息:“这位小姐如果真像你说的气度不凡,定是名门之后。我朝门第之见极深,一般公学子弟如何能匹配名门?至今我们也不知她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小姐,不要误人才好。她这样渴求学问,我不忍拒之门外,只是……你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,乱点鸳鸯。”
邕王觐见的这一天,崔落花并没有得闲。她一早就宣布,邕王觐见时她要在丹茜宫陪伴皇后。但是到了当日,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住处,静静地等着。
“这倒没有。”崔落花忙说,“似乎公主只是去听他讲学,连面也没有见过。这恰是臣最担心的。”
北国男女之防原本不是十分严苛,但李怀英入室之后态度十分谨慎,眼睛一刻也不随便乱瞟,说话也有分寸。崔落花见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,样貌只能说是端正清秀,可是如此沉稳令人心生敬重,由此也不难解释真宁为何对他那么叹服。随便攀谈时,她得知李怀英原来是太学当中的佼佼者。国家早在百余年前就允许各地才子入太学,结果到先帝时代太学生已经多达两千,太学子弟也难以尽数为官。李怀英没有高贵出身,去年便出了太学成亲,之后不久又到明德书院讲学。